欲轉載者,請見本站著作權宣告

2012-10-28

先理解,再批評

語言文字是極度靈活、多變的,一個詞往往有很多意思一句話也往往有不同的解讀。而除了上述這種語義學的解讀問題以外,還有許多因情境不同導致的解讀差異,這是語用學的研究範疇。

語用學最常提出的兩大原則是「合作原則」和配套的「禮貌原則」(參見〈談語用學的「合作原則」與「禮貌原則」-以《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為例〉《漢語研究中的語用面向》。)。舉例來說,如果全班學生都及格,說「有些學生及格」並沒有錯,然而在「合作原則」之下,這樣說是不恰當的。(參見《語用學(Pragmatics)與邏輯學的關係》。)「只要聽話人所感知的話語意義與說話人意欲表達的或以為應該為聽話人所感知的意義不同,這時就產生了語用失誤。」(參見《語用學綜論》。)

除了說者需要用心把話說好以外,聽者也要用心把話聽懂,然後才能做出適當的理解與合理的批判;若非如此,就很容易斷章取義打稻草人

不清楚的對話

小明:請問最近的廁所在哪裡?
店員:左轉一直走就能看到。
一會兒後小明折回...
小明:我走到底了,可是除了一間員工專用廁所,沒看到其他廁所耶...
店員:那間就是最近的廁所啊。
小明:拜託,我要的是我可以用的廁所!
店員:誰教你一開始沒說清楚!你問最近的廁所,我就回答最近的廁所啊。

在這個例子中,店員按照表面意思解讀「最近的廁所在哪裡?」是一種斷章取義,之後的回應也沒有遵守合作原則的「關係準則」──回答與情境有關的內容。

「合作原則」除了要求避免歧異以外,也要求簡練及避免晦澀。(方式準則(1)避免晦澀(2)避免歧異(3)簡練(4)條理有序。參見〈談語用學的「合作原則」與「禮貌原則」〉,P.53。)小明固然可以問「請問我可以使用的最近的廁所在哪裡?」但這樣反而會搞得複雜冗長,讓溝通變得無效率也不方便;事實上,許多人甚至覺得原例的小明太囉嗦,他們偏好更簡潔的版本:「請問哪裡有廁所?」

亞里斯多德錯了嗎?

亞里斯多德曾說:「重物落得快、輕物落得慢」,伽利略於是在比薩斜塔上丟下大小不同的兩個鉛球,兩者同時落地,並且證明亞氏是錯的。

然而,大家可能都誤解了亞里斯多德。比如,亞里斯多德所謂的「重」、「輕」可能是指密度大小,在非真空的一般環境下,密度小的物體容易受空氣浮力與阻力影響,而落得比較慢。(參見《古人錯了嗎?》《伽利略的思想實驗》。)

伽利略是有貢獻的,他說明了「如果把『重物』理解為『重量大』,『輕物』理解為『重量小』,控制浮力、阻力等因素,並且忽略萬有引力的細微差異,『重物落得快、輕物落得慢』是錯的」,很多人確實是這樣理解亞氏的說法,因此他們的觀念有誤。

然而,正由於亞氏說法的詮釋並非唯一,單憑伽利略的實驗,我們其實不能批評「重物落得快、輕物落得慢」是錯的──錯的往往不是那句話本身,而是理解那句話的人。

名言的詮釋

有些人不喜歡使用熟語(成語、諺語、歇後語、慣用語)和格言(以下皆通稱名言)說理,他們認為說理的重點在於提供論據。然而在一般溝通中,我們並不需要為所有道理提供證據,只要從說理對象同意的觀點出發即可。(參見《英文名字的文化歸因:如何討論問題?》。)心理明明同意一句名言,卻要求對方先證成這些名言,多數情況下都是一種找碴。

不喜歡名言的人通常也認為這些話是錯的,然而承上所述,錯的其實有可能是說名言的人或聽名言的人。

日常生活用語常有「以偏概全」現象,這是說我們只打算指稱甲詞的特定部分,然而由於這特定部分很難明確區分,於是就用整個甲詞概括之;許多時候我們說「都」、「所有」、「全部」、「一切」,其實也只是對大致趨勢的誇飾說法。

「男人比女人高」是說整體而言男人比女人高,而不是說任一男人必然比任一女人高;「男生都很色」若出自一個被吃過兩、三次豆腐的女生的口中,通常也不是指所有男生,而是她身邊的男生。小明找「廁所」,其實找的是他可以用的廁所,而不是任何廁所;某人說「我喜歡你」往往只是表達友情、愛情、賞識之情、仰慕之情的其中一種或幾種,而非所有形式的喜歡。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說「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有些人不喜歡這句話:我們想什麼,那件事就會成真,太荒謬了吧!

然而,文學、比喻的話本來就不應該照字面理解。這句話可能是說,當我們心中有某個目標時,我們的意識和潛意識會把我們遇到的各種事物與我們的目標做連結,因而容易從許多事物得到靈感,容易找到各種人事物對目標的可能幫助,容易善用各種人事物去達成目標,這感覺就好像全宇宙都在幫我們完成目標一樣;相對地,如果我們沒有把目標放在心上,我們很容易忽略可能有助達成目標的事物。再者,宇宙只是「幫助」我們,幫助本來就不保證「成真」;事在人為,真心渴望,當然還要付諸行動。

此外,什麼是「真心渴望」呢?很多人說「你想的事沒有發生,是因為你沒有真心渴望」,這有點套套邏輯的味道(亦即,把「真心渴望」定義為「想的事有成真」,因此「想的事沒有成真」必然是沒有「真心渴望」。),然而事實未必如此,畢竟我們通常有獨立(而未明言)的外部方法去檢驗一個人是否「真心渴望」,像是:相信該事可能成真(所以像「我要登陸太陽」、「我希望F=m+a」這種顯然無法說服自己的事自然不是真心渴望。)、真摯熱誠、不計得失、努力不懈、歷久不衰等等。若要類比,此例應該比較像醫生說「你血壓高沒中風是正常的,因為你不是得了真正的高血壓」,我們通常不會批評醫生玩套套邏輯,因為他沒有(在此類例子中,醫生不是根據「沒有中風」判斷「你不是得了真正的高血壓」,而是根據其他沒有明說的獨立方法診斷的。比如:你血壓高之前就有某病症,而這病症能造成血壓高,也足以充份解釋你最近血壓高的現象;你血壓雖高,但不符合高血壓病的診斷條件等等。)

經典的詮釋

有人覺得「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胡扯,根據是他天天念書考試卻沒有感到喜悅。然而,同意這句話的人往往也不會認為「天天念書考試」是「學而時習之」談及的範圍,那個人經驗也就不成反例了。

「學」是「學東西」,「習」是「複習」、「溫習」,「說」是「喜悅」,這些語義詮釋基本上沒什麼爭議。然而關於這句話的語用詮釋,卻相當複雜。

「學」有很多種:讀教科書?按父母要求學習?學習一技之長?為了讓人看得起而學?為了滿足好奇、瞭解人生道理而學?「習」有很多種:天天寫作業?重複翻一本書?讀類似領域、可相互參照理解的書?把某個道理應用、實踐在生活之中?花時間深思、冥想、反省?「說」(悅)是什麼感覺?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樂」有什麼程度及本質的差別?……等等等等,關於一句原文,我們能問的問題其實很多、很多。

對於這些問題,我們不見得能給出確切的解答,然而從自己的經驗與常識出發,我們往往還是能有大致的答案。多數人可能會同意孔子說的「學」應較接近「為了滿足好奇、瞭解人生道理而學」而比較不像是「為了他人的要求而學」。如果有人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你當學生天天念書考試,應該要感到喜悅」,我們會覺得他搞錯了,國文老師大概也會認為他胡亂用典。

由於古文簡煉,經典的詮釋相當複雜,也因此,許多詮釋經典的著作對於一句原文,往往能寫出幾頁、幾十頁的解釋和發揮。

說的不等於想的

一個人說「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觀點,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一切都是相對的」,可能會有人以為他是真理相對主義論者。然而這句話可能是在討論像「某蛋糕好吃或不好吃」或「我們應該照顧行動不便的人」時提出來的,用於說明某些判斷與價值觀無絕對性;或者是在有人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根本是胡扯,我天天念書考試,也沒感覺喜悅啊!」的時候,用於表達一句陳述可能有其他合理解釋,不能武斷認為原意就是照字面解讀的那個意思。

將情境納入考慮,就會發現人家說「一切」未必是真的「一切」,可能只是「很多」的誇飾說法,也可能是「一切價值判斷」之類的意思。當然,也有可能他並不抱持真理相對主義,只是不小心誤用了「沒有」、「一切」兩個詞而已。

很多時候人們說的、寫的,並不等同於內心的真實想法。當一個人說的話「不合理」,有可能是他觀念不對,可能是他的用字譴詞有偏差,也有可能是我們誤解了他的話。

有效的溝通不是和某人說出來的話溝通,而是和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溝通,我們要透過同理心,揣摩對方話語之下的真實想法,然後對這些想法做出回應,這才是心與心的真正交流,而不是膚淺表面的資訊交換。

小結

世界上很多人誤用測不準原理、相對論、進化論,我們不會批評三者沒道理,卻可以好好理解這三個理論,說明這三個理論的真正意思,也可以批評某些人用錯或理解錯。同樣地,當我們看到人家用吸引力法則或某些人生道理、宗教理論做出顯然不合理的論證時,不妨想想:那些理論的真正內容是什麼?究竟是使用那些理論的人理解錯誤?那些理論本身不正確?或是有其他干擾因素(比如:我未認識或未正確認識某些相關的輔助理論,以致根據某理論做出的預測與事實不符。)

1 則留言:

  1. 語言傳遞本身就存在誤差,這點我相當同意!

    回覆刪除